不能写的和不愿写的 ——“青年时代”之三
白而强
进入高中季,十六七岁的青年进入了春潮萌动的季节。我也不例外。
大约是高二那年的新年过后,我收到了一个女同学的“情书”。几乎与此同时,我也给一个女同学发出了我的人生第一封“情书”。可惜记录这些内容的日记本被文革专案组收缴后“丢失”了——我至今相信这十几本几十万字的日记一定没有“丢”,而是被深藏在某个人隐秘的“收藏夹”里。当有朝一日它们重见天日的时候,人们一定会看到六十年代初,一个中学生关于人生、爱情、事业、学习和奋斗的纯真无暇的真情表白:专案组对这十几本日记进行“文革式”的严格审查、细扣字眼企图找出“反动”二字而最终不得不彻底放弃,连一句值得写入“定罪报告”的话也没能从中找出来,就是有力的反证——再加上相关的人还都在;作为一个律师,我深知“个人隐私”几个字的分量,更不能以自己的行为去触犯神圣的法律。所以,这个内容就只能属于“不能写的”了!
可以说的是,当年这些“疯狂”的行动,虽然都没有“功成正果”,但是也没有互相伤害,我们都理智地保持了终生的友谊……
说到“不愿写的”,就很令人汗颜了——我在学校食堂偷吃了一个馒头!
那是一天晚饭后,几乎是最后一个走出食堂的我,饥饿的眼睛仍在不停地睃巡着一路上经过的餐桌。忽然,我看见了一个馒头!一个勾人眼睛的大馒头就摆在一张已经没有同学的餐桌上!一看就能猜到是全桌的人都吃完了,唯有一个同学没有到食堂来吃分给他的这个馒头。这种情况并不多见,但是在很多北京有家的同学中却也有发生:他们可能在家里吃过晚饭,或者晚饭后又有活动,就放弃了这个大馒头——如果没人认领,这个馒头就会被食堂的大师傅收走,就……
说到大师傅,就不免联想到我当时画的一幅肖像。在那个饥饿的年代,能脸上泛油光,全身有赘肉,那就是天下第一大美人了!不知道这位食堂服务员当时都吃些啥,反正在我们这些饥肠辘辘,满眼冒绿光的穷学生看来,她肯定是吃了我们吃不到的东西才能如此丰满……暗下里,有同学仿照吴祖强、杜鸣心老师创作的舞剧名字给她起了个外号:“鱼美人”……
我可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大馒头被鱼美人收回去!
——就在那天之前,我的一个同学说她丢失了整一个月的全部粮票!整整一个月的粮票!在那个年月度过来的人们都知道,一个月的粮票对于一个人意味着什么?何止是饥饿?甚至可能是生存的勇气!
正好,我那个月的三斤“机动粮票”(学校食堂按统一粮食定量收取我们的粮票后,会每月发给我们个人几斤粮票,用作个人机动使用)还没有用,就都寄给她了。于是,“囊中无粮(票),心里发慌”,今晚看见这个大馒头放在空无一人的餐桌上,我就……
提心吊胆地四周睃巡了半天,没有人注意到我,和桌子上的这个馒头。我慢慢地靠近这张餐桌,在经过的瞬间,急速地伸出手把那个馒头抓在手里,一下子就塞进了口袋里。然后,我就加快脚步,走出了食堂……
没想到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个馒头早已经被人看在眼里,却被我捷足先登了!这个人恰巧是我班上的一个同学。他是北京平谷(或是延庆)农村人,长的比我胖,当然对食物的需求也比我更迫切。眼看要到嘴里的馒头被人横刀夺爱,当然心中不平,于是就报告了老师……
后面的事不用说了,批评、检讨、鄙夷的眼光、愤怒的抨击……直到几十年后,一位老同学还在电话里重提旧事,再揭伤疤,引得我……不说了!太丢人!
万幸的是,偷的人和揭发的人都在我们班里。老师就把这件丑事当作“内部问题”而没有向外扩散。否则,我可就又要上一次校务会而扬名全校了……
这是我记忆中唯一的一次“正式偷盗”行为,也是我一生都感到无比羞辱,不愿意写出来的丑事。其他的“偷盗”,比如在被专政的牛棚里偷水果,我不觉得其丑陋,反而为了能偷来牛棚里的我们难得吃到的水果并偷偷送给那些受难的老将军、老首长而窃喜于心。几十年后,我们相逢时还有老人对自己的家人笑谈这件往事。
但是我永远都会铭记自己做下的这件极不光彩的偷盗行为——为了一个馒头,在那个饥饿的年代。
那个饥饿的年代,会重现么?——会么?
2020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