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我和子弹、机关枪
白而强
1949年初,刚解放不久的沈阳,大人们忙于清理敌特、巩固胜利果实、支援大军南下打老蒋,小孩子们则象一群未配鞍鞯的野马,在家门前乱跑,无拘无束。
1948年秋,爸爸受命跟随自己潜伏的对象——国民党东北剿匪总司令部一个少将逃经北平转飞台湾,不知什么原因误了飞机而使我们全家得以留在了沈阳。
当时,辽沈战役已经胜利在望,沈阳即将陷入解放军的包围。地下党组织的中心工作是准备配合大军解放这个东北重镇。为了我和妈妈的安全,爸爸报请组织决定,安排我们到已经是解放区的黑龙江老家去。于是,刚出月子不久的妈妈要抱妹妹,还要拿一个包袱,里面包了几件换洗衣服和一点生活必需品。4岁的我拿了一把大雨伞。就这么着在烈日炎炎的夏天,踏上了北上的逃难之路。
刚出沈阳城时,我们还坐火车走了一段路;出了城不远,火车就不走了。然后就是断断续续的搭各种各样的车或者跟着难民徒步走路。兵慌马乱的年头,能有一辆顺路的大马车让我们搭上一段,就是莫大的享受了。
幼小的我,牢牢地记住了路途中的几件事,至今不忘——
我们到了一座仍然被国民党兵把守的老城门前。

太阳白晃晃地,烤得人晕头转向。几天走下来,筋疲力尽、汗流浃背的妈妈只能用尽全力抱住包裹妹妹的襁褓。那个不大的包袱用雨伞的柄勾住,由我拖在身后的土地上翻滚,跟着我疲惫的脚步,机械地往前走着。忽然,我看见一个老农民被一个国民党兵追打着跑过来。老农身后挂着一个破草帽,手紧紧抓住一个看不出颜色的破包袱,踉踉跄跄地往我们这边跑。那个国民党兵拿一个大木棍,一边追一边打着。两个人就从我面前跑过去。我刚扭过头想看,妈妈伸出手拉了我一把。我只好拉着那个小包袱,和妈妈一起向那个乱哄哄的城门洞走去。
门洞前,几个持枪的大兵正在“检查”每一个人。其他人都焦急地等在一边。轮到妈妈的时候,一个兵看了妈妈抱着的襁褓一眼,用刺刀尖一下子就挑开了我的小包袱,然后就蹲下来,一件一件地仔细翻检起来。我呆在一边,看见他把我的一件小衣服塞进自己的衣服里,马上就叫:那是我的!
那个兵刚要发作,妈妈一把就把我揽进怀里,不让我再叫。直到包袱里的东西被他翻拿够了,才放我们过了城门。
当晚,我们住在一个乱糟糟的小店里。第二天早上,我们搭上了一辆马车。可是走到半路,妈妈才发现,她藏在妹妹襁褓里的钱不见了……
不记得走了多少天,我们才到了哈尔滨,见到了奶奶。
哈尔滨的事,我几乎都没有印象了。只记得一天奶奶领我上街,看到路边一群人围在一座楼下,气氛异常。好奇的我想靠过去看热闹。一贯宠爱我的奶奶却一把拉住我,坚决不让我过去。我只能听见那人群里传出来尖叫和号啕大哭夹杂在一起的声音,悻悻地跟着奶奶往回走。
回到家后,听大人说,那座楼里的一个居民,听见外面有飞机的声音,就打开窗户探身出来想看飞机。不料那飞机突然开始疯狂地扫射,一颗子弹正打中了他。他一头从楼上栽下来……
我没看见那个不幸的人,可是我知道他是在已经是解放区的哈尔滨被国民党的飞机打死的。再过几个月,东北地区就全部解放了……
随着沈阳的解放,我们又从黑龙江回到爸爸身边。这时候,爸爸已经公开了地下党员身份,在市政府里工作了。
当时我家仍住在以前的地方。门前是直通马路弯的和平北路,马路中间是一条宽宽的隔离带,里面种着两排高大的杨树,四周围着低矮的柏树墙。马路西边从北向南是好多栋日本式两层楼的小洋房。我们家就住在其中一个院子里(记得是二楼),此前在楼下还驻的约一个班的“国军”早就不见踪影了……
大人们忙着接管政权,小孩子们没人管束,可是玩疯了!
春天象往常一样,悄悄地来到人间。地下厚厚的积雪,每天都要被太阳融化一层,渐渐地点点露出被积雪掩盖着的地面。
整天在马路中间隔离带的积雪里玩耍的我们最先发现了新情况——积雪下面到处都是国民党兵撤退时扔下的弹药。灰黑的雪堆里,最多的是三八大盖枪的子弹,零散地抛在树丛里,一排排整齐的夹在子弹夹里,金光闪闪,甚至还有半箱、整箱就被扔在那里的!

记不得大人是如何发现我们手里的子弹的了,也记不得是否为此挨过打——小时候,挑皮的我挨打是家常便饭,反正我看到好多大人们来到我家附近的隔离带,逐行进行清理,把那里的子弹,还有枪、刺刀什么的,统统都装上汽车拉走了。
那个时候,我们看到最多的就是大人清理国民党兵留下来的枪械、子弹。我家院子里的一口水井里,大人就捞出来好多支三八大盖枪和一大堆子弹,还有一挺轻机枪。那天有几个人轮流下井,一桶桶子弹混着黑色的污水被提上来,一支支长枪、短枪,散发着臭味,都堆在院子里。最后也拉走了一车。
听大人们说,解放军快进城的时候,“国军”士兵都纷纷把枪和军装什么的扔掉,换上老百姓衣服逃跑……
最记得的是我们这些小孩子们还曾经挖出了一挺重机枪!

那是我们玩弹玻璃球“玩”出来的——现在的小孩子也有玩这东西的。玩这种游戏要先在地下挖几个小坑,然后玩的人要将玻璃球逐个弹进那几个坑里。
这一天,我们几个小伙伴就在院子里拉开架势要大战一场。不知道是谁,在挖坑时发现地下有东西挡着,挖不动!我们上前一看,浅浅的小坑底下真的被一个硬硬的、光亮亮的铁筒子挡住,再也挖不下去了。我们不甘心放弃这最能吸引我们的游戏,就几只小手齐下,一定要把这挡住小坑的铁筒子挖出来。谁料想这东西越挖越大,渐渐就显露出一个大圆筒状的玩艺儿来。这时候的我们,已经忘记了挖小坑的弹玻璃球初衷,精神头全都集中到挖这个东西上来,非要把它挖出来不可!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大人经过我们身边,看到我们几个正在尽力完成的“事业”,起了疑心——这是个什么东西?
一会儿,他叫来几个大人,拿着铁锹,让各家的家长把自己的孩子拉到一边,他们自己干了起来。
大人们忙了好半天。最后我们看到的是,四个大人雄纠纠地扛起一个三条腿、上面支着一个大圆筒,前面有个枪口的大家伙出了院门。

几年后,我在苏联电影“夏伯阳”里又看见过它,才知道那是一挺重机枪!